可能每個家長都多多少少聽過「培養孩子的內驅力才是王道」這類教育原理,并且越是到后半程,內驅力帶來的效應就越大,這樣的孩子往往能走得更遠、做出更大成就。
但道理都懂,怎麼做卻又是另外一回事,因為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「內驅力」到底埋藏在哪里、又如何培養,焦慮之余實在無從著手,難怪有人感嘆:「 尋找內驅力,真是一門玄學……」
也正因此,有些家長干脆把這歸結為「天性」,似乎有些孩子天生就很好強,為了力爭上游,自愿用心苦讀,看上去內驅力很強;反過來,那些「性格恬淡」的孩子好像就沒啥欲望,在如今的做題模式下,更連剩余的一點讀書的興趣都漸漸消磨殆盡。
這的確是一個好問題,或許可以說,如何挖掘、培養「內驅力」,涉及到教育的根本,這首先需要我們重新認識教育對孩子究竟意味著什麼。
的確,并不是所有孩子都爭強好勝,更不見得都那麼愛學習——也許絕大部分孩子都更愛玩。
我有一位朋友就曾和我說,發現自家的孩子生來就對很多事都滿不在乎,為了激發他的興趣,夫妻倆也絞盡腦汁,但都收效甚微。
這孩子甚至對樂高等玩具也不喜歡,談不上對什麼東西特別喜歡。正因此,所以物質激勵對他也沒用,比如告訴他,只要你達到某個目標,爸媽就獎勵你,你想要什麼?這時他勉強會想出來一個,但第二天就忘了自己想要這個。
以至于過后家長不得不提醒他:你不是說過你想要某某嗎?換言之,那其實不是他真正想要的,只是為了應付家長的問題,不得不硬找出來一個。
他在課堂上經常走神,注意力不集中,愛和人交頭接耳。一次語文考得還不錯,媽媽向老師致謝,老師也很直:「你們家長不用謝我,你兒子在課堂上根本沒專心聽講,這次考得好,完全都是你們自己在外面補出來的。」
這樣一個孩子,看起來沒什麼大毛病,但老師和家長都已經不知道怎麼教他了。看似更糟的是:他似乎分辨不清真假,常常把真實與虛構混為一談,說話缺乏條理性、邏輯性。
他話很多,放學路上很愿意說起學校里的事,還繪聲繪色,但上小學后不久,家里人就發現,他的話真假摻半,有時前兩句是真的,后兩句就都是編的。
有一次,他和家長說起別人在他書包里塞小紙條,帶有辱罵色彩,而且說了不止一次。家長擔心這是校園霸凌,很快反映給了班主任,結果得到的答復大跌眼鏡:老師說,她早就知道這事,但這傳小紙條不是單方面的,而是兩個孩子彼此都在這麼做,相互間也沒有欺凌,因為傳的時候他們非常愉快,老師發現后一度想把他們拆開,他們都不愿意。
這些其實也都不算大問題,但老人和爸爸的教育觀念都很保守傳統,覺得這是「撒謊」,一定要改正,戰勝、矯正孩子身上部符合道德理想模式的習慣和個性,必要時甚至使用暴力。
然而這對孩子也沒用,他不畏懼權威,不管老師、父母怎麼吼,只是當時稍稍收斂,但事實上沒有改變,不久就故態復萌。甚至有時對爸爸會有一種挑釁的態度,測試他的底線,看這麼做他會不會生氣、生多大的氣。
這個孩子看起來很超然,外界很難影響到他內心世界。如果要去「管」他,確實好像都拿他沒轍——事實上,他這種個性的形成,很大一個原因可能就是家里管他的人太多了,方式又大抵是逆勢而為,總想要「矯正」他。
其實,他很會編故事,如果順勢而為,將來說不定可以是一個很優秀的小說家或劇作家。
不難看出,這里的一個關鍵問題在于:很多家長想的,并非「發現孩子的興趣點」,而是「設法讓他對學習產生內驅力」,換言之,是 「怎麼讓他熱愛上他原本不喜歡的東西」。
這個孩子并非沒有自己的興趣,但他編故事的熱情,卻被家長憂慮地看作是「撒謊」,是需要加以矯正的傾向。
世間原本就有千千萬萬的事物,學習只是其中之一,而興趣這件事又因人而異,如果想讓一個對A感興趣的孩子非要對B產生「內驅力」,那確實難免事倍功半、乃至緣木求魚。
我們的教育理念一直以來強調的并不是「順其自然」地發展孩子的個性特質,而是按照一個理想模型來塑造個體。這樣,很多家長都在花了大量腦筋和精力,就像是在和孩子較勁,力圖將他納入到學習的軌道上來。
這是反復出現的悲劇:很多孩子有興趣,但卻得不到允許充分發展,因為家長想看到的只是他們對學習的熱情,仿佛這熱情不該用在別的方面。
我一位同事曾說,她兒子才三四歲,倒是活潑可愛,但令她尷尬的是,這孩子對益智游戲興趣寡淡,最喜歡的竟是廣場舞。
她軟硬兼施,想了很多辦法想把他的興趣引導到學習上來,但孩子還是聽到廣場舞的音樂就會聞聲起舞。
且不說人的興趣本來就紛繁多元,那些在學習之外的興趣也未必就不能成才,更未必對發展自己的綜合能力無用。我在教育訪談中就曾遇到一位初一女生,她其實很喜歡跳舞,但甚至都不敢向父母提出,因為其父非常嚴厲,在這樣的家庭壓力之下,她變得拘謹內斂。
她很羨慕自己的好友——那個女孩子每周去練習跳舞,看起來自信得多,表達流利,侃侃而談,這很有可能跟她對自己身體的掌控感有關。
「內驅力」原本就是自然生發、不求回報的,中國家長在這方面最大的認識誤區,恰是給孩子的興趣設定功利性的目標:只有有助于提升成績的,才得到肯定和鼓勵。這往往在不知不覺中扼殺了孩子真正的興趣點,因為那可能被看作是有礙于實現學習目標的旁門左道。
很多興趣乍看都是無用的。達爾文從小就喜歡觀察各種昆蟲,但其父遵從當時的正統理念,卻希望他做醫生或神父。
在父親的反復勸告下,他一度也聽從了,但十九歲回鄉時終于坦承自己不想當醫生,其父大發雷霆:「你整天不務正業,只曉得打獵、玩狗和抓老鼠,將來你會丟盡自己和家人的臉!」
三年后,達爾文登上「小獵犬號」前往南美,健康狀況糟糕、又缺乏必要的訓練,看起來完全是個前途無望的「廢柴」,但就是這趟旅程奠定了他進化論的基礎,最終使他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生物學家。
因此,要認清楚一點: 并不是只有對學習的熱情才叫「內驅力」,要觀察、發現、引導孩子的內驅力,首先得允許「無用的興趣」。
要知道,很多創新發現在起初看起來都是沒什麼用的,甚至當事人自己也說不清楚。現代運載火箭之父馮·布勞恩有一句名言:「基礎研究就是:當我在做的時候,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。」
這看似茫無目的,但也正因此才不具任何功利目的,當事人只是沉浸在自己的興趣之中,由此帶來的喜悅就是最大的獎勵和回饋——這才是真正的「內驅力」。
內驅力本身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自發的,這倒不是說家長什麼都做不了,只是說, 順勢而為的引導,要遠比逆勢而為的較勁重要得多——就算你希望孩子對某些方面產生興趣,也別用力過猛了。
我一位朋友曾說,她六七歲的時候,一度對天文學萌生了強烈興趣,但卻很快就被其母生生掐滅了。她媽當年就是差了三分沒考上北大天文系,引為憾事,看到女兒展露出這樣的天賦時,驚喜莫名,買了大量器材、書籍一對一輔導。
短短一個暑假,每天密集灌輸,甚至半夜三四點把女兒叫起來看星圖星空,搞得孩子苦不堪言,再也不想碰天文了。
從某種意義上說,「內驅力」不是培養出來的,而是耐心引導的,這往往需要家長退后一步,不要過度干預,把自主權交給孩子,容許他自由生長。
現在的問題,恰恰是很多家長克制不住地想要把孩子往自己設想好的方向上趕,以至于有時做過頭了還不如不做——但這并不意味著家長可以輕松自在地什麼都不做,恰恰相反,這需要高度的技巧,懂得什麼時候該做、什麼時候不該做、做到什麼程度為止。
如果不知道怎麼做,那至少可以少做。前一陣爆紅的海淀雞娃故事里,有個橋段很耐人尋味:孩子最終能考上北京四中,靠的并不是打雞血拼出來的那些附加分,而是她自己的寫作愛好。
那時在學習的苦悶中,自己寫寫小說是她唯一的放松方式,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像韓寒一樣休學寫作,這夢想絕不會得到父母支持,他們要為她選擇最穩妥的道路,只是沒扼殺她這個愛好,她得以發表了一些作品,正是這個特長使她脫穎而出被錄取了。
最終,她從事的也是與愛好相關的工作:考上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,目前的職業是編劇。
這個例子至少表明,僅僅雞娃是不夠的。通篇看下來,她是贏在學習上有主動性,又善于掌握技巧(一部分是老師教的功勞),而不是她媽雞娃的結果。
當然,這或許也可歸功于她媽雞娃的尺度拿捏得好——既保住了學習成績不拖后腿,又沒讓孩子變成呆滯的機器。
說到這個「度」,似乎很難掌握,但其實歸結到底就是一個原則 :教育以孩子為本。
早在1919年,美國教育家杜威就提出「兒童本位論」,教育現象學的開創者馬克斯·范梅南則更進一步提出,教師必須深切地體驗孩子處于何種情境之中,要傾聽孩子的聲音,學會從他們的視角出發來看問題,「對孩子的教育轉化為自我教育」。
如果說難,那最難的就在這里。因為儒家傳統的教育理念中,教學活動其實是以師長為中心展開的,側重的是學生如何追隨師長學習知識和技能。
師長既然「以我為主」,還要求孩子「積極主動」,期望他們以成人為榜樣產生「內驅力」,這實際上是許多悲劇的根源。
只有家長轉換視角,尊重、理解孩子,才會發現他真正的內驅力——那不是玄學,也不神秘,但你得先明白,需要轉變態度的不是孩子,恰恰是你自己。